老人谈不多时,陈德就知道此处是五代十国的汉国石州离石县治下,也就是现今吕梁山区的中南部,当朝国主叫做刘继元,今年是癸酉年,也就是北汉广运元年。宋国赵匡胤自黄袍加身已经做了十三年皇帝,八年前灭了蜀国,当下正是国富军强,把江山治理的如铁桶一般稳固。只是这位赵官家上两次打不下太原,便敕令宋军不时越境侵掠,以耗尽北汉的人口和钱粮,可怜石州地连宋境,村中青壮大半被抓丁,剩下的妇孺老幼,不堪其扰。
正说话间,忽然有一个大肚子的妇人推门而入,大约是没料到李老汉正和一个陌生人在屋内叙话,吓了一跳,等回过神来,才倚立门旁道:“奴家不知老丈有贵客在,打扰了,不知老丈可有我家郎君的消息?”这女子白嫩肤色,虽然大着肚子,却仍然掩不住从前身段婀娜,身着儒裙,别有一番风韵。
李九言看她神色可怜,便安慰道:“前天有人来找老汉,说在吴堡寨看见延守兄弟,他一切安好,只是夏州党项不住侵扰县境,不能回来照顾你。带话叫你不要想他,照顾好肚子里的孩子。”
待那年轻妇人千恩万谢的走了,李九言才神色黯然的说:“前月党项人夜袭吴堡寨,杀了张家小娘子的男人,只是这当口谁也不敢告诉她,一不小心就是一尸两命。”
老人话多,絮絮叨叨中告诉陈德,他儿子叫做李呈祥,在北汉军中是个不大不小的都头,常年在太原戍守,至今尚未娶妻,老丈跟前那名唤娟儿的小姑娘是儿子同袍的遗孤,认了老人做爷爷。李呈祥本想让这老丈和小姑娘都去太原城中居住,又担心宋军攻打太原时照顾不及,便将这一老一小留在老家。这年头兵荒马乱,因这李老丈和他儿子都算是见得世面的人物,在村里便有些威望,所以但凡外人来访,便常由李老丈出面斡旋一二,村中人要了解外界的消息也常来李老丈处打听。
第二天清早,李老丈起来劈柴时看见陈德正在晨练,不由手痒,于是这一老一小两代军人便伸手过招,拳脚功夫李老丈三两下就败在陈德的捕俘拳下。于是又比兵刃,便出现了陈德刚才看到的一幕。陈德的现代拼刺刀技术和李九言所习的军中刀法斗了个旗鼓相当,最终还是李九言年老力竭,后退中一个踉跄,被陈德点中肩头,跌坐在地。
此刻李九言虽然被打倒在地,脸上却看不出一点愤懑,倒是有些欣喜之色道:“陈公子这使短枪之法颇似军中武艺,不知是否传闻中银枪效节都的功夫?”
陈德脸色诧异,回答:“确是军中功夫不假,可我不知道银枪效节都。”
这是观战的少年已纷纷围拢了过来,有的给李老丈擦汗递水,有的则用敬仰的打量着陈德,有的则期待的等着李老丈讲故事。
李老丈喝了一口水,坐在院中的一块石釜上,才慢悠悠的说:“银枪效节都原本是河朔魏博镇的牙兵,这些人原本是河朔边郡子弟,世代从军,个个武艺娴熟,尤其善使镔铁短矛,因为太过厉害,屡次哗变换帅,以致被镇帅勾结外敌开封兵谋害,几乎全部被杀,剩下一些便被编为银枪效节都,再后被李存勖大人收为帐前银枪都,这只劲旅当年可是所向披靡,威风的禁。”说到这里,又喝了一口水,一副悠然神往的样子。
“李老头儿,别卖关子了,后来呢?”一名叫孙定的少年不满的追问,作势要扯李九言。
“好了好了。”李九言忙接道:“后来这银枪都又冒犯了一任节帅,结果被骗到黄河边上,三千军户全部被处死,据说连河水都染黄了。”
“你骗人。”孙定正当憧憬英雄的年纪,显然对这个结果很不满意,“如果银枪都真的那么厉害,为甚么节帅还要害死他们?这不是自斩手脚么?”
李九言的神色却郑重起来,“虽然眼下你们还小,这件事却得早些知道,在军中,不管你多么厉害,万万不可冒犯节帅,将帅们威风大心眼小,若是惹得他们不痛快,什么事情都干得出来。”
“据说那位勾结外敌害死魏博牙兵的镇帅,后来因为本镇常常被欺负,却再无一支强军御敌,十分后悔,曾经说过‘聚四州三十六县铁,难铸一个错’的话。”陈德忽然想起以前曾经读到过这么一个掌故。
“哼,人都杀了,后悔有屁用。”那叫做孙定的少年愤愤的说,一边举起手中木刀虚砍,仿佛若是那昧良心的镇帅就在眼前,定要一刀劈成两半。其余的少年纷纷附和,显见孙定是这一干少年的头儿。
李老汉趁讲故事的当口歇了口气,便自带着娟儿去整治早餐,陈德无所事事,擦过脸便出门散步。
溜达一圈,凭着前晚跟李老汉学的半生不熟的本地话,陈德已将村中的情况和附近的地势打听清楚。这是原是个足有五百余口的大村,久经战乱,现下村中已不足百口。麦子将熟,老幼妇孺都在紧张的准备抢收,希望赶在宋军侵掠之前存些粮食,不然就只有靠进山挖野菜过活了。这村里民风彪悍,家家未必都有成年男丁,院中却都有石锁等打熬气力之物,孙定等十余个少年更是一大早就在村口的树下练习拉弓射箭,大约三五十米距离的箭靶,这些半大小子就能十中七八。这个村四面环山,只有山谷中的那条名叫离石水的河谷通向外方。离石水一直向西注入黄河,河对面便是党项人的绥州,顺黄河而下便进入宋境。因此这离石县实际上是北汉与宋国,党项三方交界之处,是以从唐末以来便是兵祸连接。为了在乱世中有自保之力,村中男丁往往还未成年便习练弓箭刀枪,每日清晨傍晚更要举石锁站马步打熬气力,尚武之风颇浓。
用过早餐,陈德与李老张一起作些收麦子的准备,他将他心中记得的一种能够快速抢收麦子的器具讲给李九言听。李九言目瞪口呆听陈德指手画脚的说了半天,才明白这个看似从来没有下过地的世家子是要自己帮助他帮试制一个怎样的东西出来。他虽然居住在村中,实际上并不靠种地为生,在太原从军的儿子每年都会给他带回不少钱钞,足够养活他和孙女。
陈德让李九言先找来这时已有的收麦工具,包括装麦的蔑筐,割麦刀,和簸箕。先将割麦刀用绳子绑在簸箕一边,这样当挥刀割麦子时麦子就会自然落到簸箕里面,然后再制作一个安装四个小木轮的架子,可以用绳子系在腰间拖着走,最后将蔑筐安放在木架上,这样就能随手将簸箕里的麦穗倒在身后的蔑筐里,等蔑筐装满了再拉到打麦场上。据说,这个东西比单用镰刀割麦子要快上十倍。
那名叫娟儿的小姑娘自小父母双亡,也很少见到外人,一见到陈德便欢喜的紧,竟一直黏在陈德身边。陈德也分外喜欢这个让人怜爱的小女孩,二人也是投缘,入夜十分也赖在陈德身边不去。
“陈大哥,你教我爷爷做的那个东西真的会比镰刀收麦子还要快十倍吗?”
“是啊,陈大哥很厉害哦,还会好多好多东西,可以让大伙儿的生活越来越好过。”
“那你能不走么?”小姑娘忽闪忽闪的眼睛就和天上的星星一样亮,“爷爷说你要去开封,求求你不要走。开封人很坏,我爸爸妈妈都是他们杀死的。”
“娟儿乖,大哥不去开封。”陈德抚摸着娟儿柔软的头发,这个小姑娘好像有些少数民族的血统,眼眶很深,微微带着一点绿色,头发软软的有些泛黄,摸上去就像波斯猫的绒毛一样,很舒服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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